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穿黑衣服的老人,坐在石凳上,在一条溪边的老樟树下纳凉。老樟树该有三百年了吧,树下的井石栏围都被绳索勒出了深深的道道。水泓黑,叮咚叮咚。
那个老人我认识,是我外婆,一位守寡到暮年的老人,她又在那树下纳凉。
人生在夏天的风景,印象深刻的是打盹和纳凉,一般是边纳凉边打盹,半梦半醒的样子,有些不真切浑蒙的舒适。大树将凉意拨地而起,风深沉叶玲珑,人连毛孔都是开张的,说是躲也是靠,像是在什么东西的边缘坐着,消夏也消闲。我一直在往深处想,想那究竟是什么东西的边缘,直到老况将至才了然,那东西就叫浮生。
大蒲扇,用布缝边的那种,说话的时候可以摇,也可以敲。不说话的时候就纯粹是悠闲地摇,摇着摇着“啪”地赶打叮身的蚊蝇,也会卷过一阵风。困了时打盹,蒲扇就用来蒙面,竹凉椅被汗渍得酱肉色,躺着躺着就用蒲扇一盖脸面,盹一下片刻。自从识了字,打盹时蒙面的有时会是书,书太沉,会滑下来,哗啦滑在地上时,拾掇起来找看到刚才的那地方需要稀里哗拉地翻半天,也有时翻到哪里算哪里,从头再看起。树叶子迎风招展,地上就摩挲着它的影子,一队蚂蚁排着长长的队伍,时进时出在树叶的影子间,匆匆地赶路。书是绣像本的《聊斋》,讲狐狸变美女,美女变狐狸。也梦幻似的。
苦楝树的荫太薄,只宜于在老樟树下的人看,青枝紫花的苦楝,便在眼前摇,摇得恍恍荡荡,说不尽的风水意况。蝉声被风吹得变了调,一听到这样的蝉声,至今仍会勾起人想吃西瓜的念头,这样的关联从何而来,从何而来啊。
暮年的老人在门首的石捣臼旁种有一株夜夜红,日落时那花就密密匝匝血红地开。开在一片炎夏向晚的薄夜,那样的夜确实是如纸一样的薄,可以用一粒火星烧一个洞透过去,我想像过这样的张望,夜就从张望的孔中墨水一般涌出来,瞬时,满世界都在浑黑中被染了。染了,凉意变成茶渍一样苦口的东西,那苦口的意味至还能回味成现在在写的字,这字也这般黝黑得苦口清凉。溪边飞来萤火虫,越飞越高,在石桥上撇捺横折地飞,像写字,累了便伏在夜夜红的叶子上一呼一吸地休息。捉萤虫,捉了放在瓶子里,将装了许多萤虫的瓶子用棉纱线吊着挂在桃树枝上,亮如一只眼晴。
星辰淡淡地出来,凉意已将夜浸透,夜静透来细细的溪水声。黑衣服的老人,用蒲扇拍着拍着讲故事,故事儿单调成唠叨,倒是抬头望天时焱焱的银河亮得热闹,那种热闹如今已依稀,令人觉着从前和现在己不在同一时空中为人。
还是蒲扇儿,蒲扇赶着呵欠,踉跄着模黑进屋里去,点了一盏油灯手端着,走路有些跚跚,摸索着咣朗一声门关了,夜便绝迹。。
我被关在了门外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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