UID132
注册时间2007-7-29
在线时间 小时
金币
魅力
- 积分
- 6617
|
说来惭愧,当两年前我初到宁波时,就曾向友人表示,一定要去黄梨洲的墓好好礼拜一番。但时隔两年,我竟始终未去。近来天气乍暖还寒,不知日后会否风云突变,想想还是早点去了,免得夜长梦多。于是便选了一个天气不甚清朗的周末,带着相机,独自前往。
出门时还飘着小雨,这使我一度有些犹豫,但想既已作了决定,轻易更改似不妥,于是毅然上路。
好在去梨洲墓所在的陆埠镇还算比较方便,有长途公交可以直达,就这样在约下午1点左右,便到了陆埠镇上。
可是到了小镇,我却陷入了困境。下车后,我先后问了不下十人,但他们的回答几乎一致:不知道黄梨洲墓,也不知道墓边的龙虎草堂。黄梨洲怕是这个小镇的历史上出的最著名的人物,但300年后,梨洲的老乡们却几乎将他忘得一干二净,思来不禁有些感慨。其中,还有人反问我:“黄宗羲(我是以“黄宗羲”相问)是干什么的?“,我先是苦笑,稍后答曰:“干革命的。”听者愕然片刻,讪笑而去。
幸好我马上想起梨洲墓是在化安山,便又去问化安山的所在,总算有一位中年人知道:“你先往西走三里,到一处凉亭,再折向北走三里,差不多就到了。”
我按着中年人的指示,果然在约一顿饭的时分后找到一处凉亭,与凉亭隔着一条路立着一块牌碑,上书文字令我大感宽心,“黄梨洲墓”。
接着便折而向北,周边景色随即大异。左侧是一条蜿蜒的清澈小河,河那边是座翠了的青山;右侧是时而出现的村落,和村落后,次第飘渺着的云山。
这样的纯江南的美景我已经很久没有欣赏到了,这时天色虽依然未开,但这份美景依然足以折服我这个旧不见青山的城市旅人。
目的地越来越近,心情也逐渐好起来,奇妙的是老天似乎也想换一个心情,原本一直下着的小雨忽然也停歇下来。
此时,我开始让思绪自由的游走。三年前在绍兴时,我也曾常常如此在周末寻访古迹。所不同的是,当年还有三两个志趣相投的友人相携同行,一路上沐着春风,赏着美景,说着逸事传说,其乐融融,好不快哉。而如今却只是一个人,未免有些寂寞。但转念一想,有些路走多了,必然相随的人会越来越少,如同我所去礼拜的黄梨洲,盖莫如此。
梨洲先生半生为其理想奔波,但却屡屡以失败告终,至见清朝逐渐根基牢固,南民日忘前朝,终于心灰意冷,隐居于此。当年他或也走着我如今所在走的道路,心情却必截然不同。我之前说他是“干革命的”,倒也不是玩笑,梨洲先生盛年之时,洛克尚未写出《政府论》,孟德斯鸠尚未领悟“法的精神”,君权神授思潮一统东西两地,民权为物,在东方更闻所未闻。所以梨洲先生之言论恰如晴天劈雷,风雷震于九州,如若真能有机会让他的理念得以实施,自便是一场亘古未有的大革命大变局。可是历史没有假如,梨洲所论也因其过于超前,故应者寥寥。既无人可识其见,止有“待访”,访者久久不至,止有《梨洲末命》。时势如此,黄梨洲纵有天纵之才,又奈何之。
可是梨洲也不必失望,在他故去两百年后,康梁等人再度发现了他的思想之价值,使其成为中国晚清启蒙运动的指引灯,也让后世的研究者,为中国曾诞生如此一位不逊于西哲的划时代大思想家,自豪不已,使他们可以毫不犹豫地宣布,中国亦有原生的民权思想光谱。
人之不朽,从不在于肉身,仅止思想尔。
如此想着,墓地便也到了。
有一条笔直的小径直通到梨洲之墓,墓前的石几上,还有不知谁人放置的一盆菊花。这花大约是新放的,未被风吹雨打落,香色俱在。
除我之外,墓地别无他人,显得有些冷清。梨洲之墓不远,据说新修了一座今人的大墓,比之此间气派了不知多少倍,还听说有专人看护,日夜不离。可我倒觉得,还是如此地这般清静些好,何况300年来,这里花树繁茂。即使在寒冬,也不见衰败。而那新修之地,即使是用万千黄金垒起,又怎及此地之高洁。
想到此处,我忽地升起些书呆气来,且放下相机,退后几步,抱拳躬身,曼声念道:“末学草鱼子拜见梨洲先生。”然后走近墓前,除却一些碑上的杂草。
今人都知梨洲是大思想家,其实他文武双全,远非是一般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可比。
往北两百米左右,是黄宗羲的父亲——黄公尊素之墓。当年尊素先生为阉党所害,梨洲时方少年,却时时不忘此刻骨深仇。至崇祯帝即位,阉党根基尚固,他便赶赴京师,状告残害其父亲之祸首,甚至不惜性命,以身相搏,一时被称颂为“黄孝子”。
清兵南下时,黄宗羲与家人亲友一起组织义军,投奔鲁监国,凡行军打仗、出谋划策之事颇多参与,并长年在四明山召集义军,为抗清力量通传敌情。只因南明抗清力量实在太过虚弱,屡遭大败,黄宗羲回天乏术,只能在此间结庐隐居,闭门修学。
梨洲是个寂寞的人——先知从来都是寂寞的,他的民本思想具有空前的意义,他的整合心、理两学的理想,也比之先师刘宗周更甚一筹,但也正因为这些理念过于超前,在当时鲜有人响应,他和顾炎武一样,只是东方的尤利西斯,不停的在失败中漂泊。
但梨洲毕竟是梨洲,这位少年时慷慨激烈、中年时为国为民的中华好男儿,退隐于龙虎草堂时,虽已一贫如洗,但心志丝毫未衰,“锋镝牢囚取次过,依然不废我弦歌”、“数间茅屋尽从容,一半书斋一半农”。也是在这种心态下,他开始写作《明夷待访录》、《明儒学案》等一系列具有极高思想价值和启蒙价值的学术专著。清廷几次召见,他拒而不受;民间学者到访,他却总是殷情接待,亿万人眼中的圣明君主康熙,在他眼中,或不及区区一介布衣。这种气质和风骨,实不输于任何一位古之贤者,也足以令当今大多数做学问的人汗颜(如果他们还有颜可汗的话)。
我又想到了那盆菊花,它不是正暗喻了梨洲先生一生的气节吗?那献花之人必也是个妙人,否则何以能想到以菊花带香火来献。
我如此想着,忽觉得似乎还有些事没做完,但一时又想不起还应该做什么,看看时间不早了,只能带着些遗憾,躬身告退,去之前又发了一回书呆:“末学这便要去了,梨洲先生的志向今人必可相承,先生可以安心。他日若有暇,当再来拜祭。”
离去的路上,小雨又下了起来,不免心中郁郁。梨洲先生虽为盖世人物,但其一生也颇有可悲之处。他虽然谨守子陵之志,不侍新朝,但却不阻止儿孙参与清朝的科考。或许这种行为也能反映出他思想上的困境。既有超越时代之处,但同时也残留着儒家的历史正统观。他是食明朝俸禄的人,自然是明夷,只效忠于明朝,而他的儿孙生长在的是清朝的天下,未曾如何受得明朝统治,所以不是明夷,故可以参与清朝的科考。我这个推测若是大抵不错,那么梨洲先生骨子里依然是传统的儒生,依旧为传统观念所困扰。这种矛盾也存在于当时的大多数抵抗者,如顾炎武、张苍水,这导致他们的抵抗终究是有限的,不彻底的,故也是难以成功的。先天就带有悲剧性的色彩。
梨洲纵然豁达,便对如此的一生,临到终老时,也不胜悲戚。
“此地那堪再度年,此身惭愧在灯前。梦中失哭儿呼我,天末招魂鸟降筵。
好友多从忠节传,人情不尽绝交篇。于今屈指几回死,未死犹然被病眠。”
当我口念这首诗之际,我忽地念起刚才是因为忘了什么事而遗憾,是此行竟未带酒。祭拜梨洲先生这般出类拔萃,又极具悲剧色彩的一代英豪,岂可无酒;回念他的往事,岂可不浮一大白,我与他相隔300年,无酒岂可相通。
若去访梨洲,当携一壶酒。此次留下这个的遗憾,倒也让我存了一点寄盼:但愿他日可早早弥补之。 |
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