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牟重临,1945年出生,台州黄岩人,台州市第一人民医院主任中医师,从事中医临床、教学工作55年,曾任台州市黄岩中医院院长、名誉院长,是浙江省名中医,省、市名中医传承工作室领衔人,全国老中医药专家学术经验继承工作指导老师。他在国内省级以上刊物发表学术论文百余篇,获全国、省、地市奖15项,获省中药医药进步奖2项,曾出版《疲劳的中医保健》《中华传统本草今述》《诊余思悟一得集》等专著。
本报记者 陶子骞 文/摄
牟重临一手号脉,一手持笔,神情随和,微笑着询问病情,双眼却透着光亮,凝视前方,似要将病人望透。门口挤满了人,都是一大早排队候诊的患者。这是他工作的常态。
在黄岩,牟重临几乎可称得上家喻户晓。许多人跟他看病,从少年看到中年,他还是从前一般坐诊。有一句话,人们茶余饭后常常提起,“牟医师是不是不会老啊”!
这当然是玩笑话。这两年,78岁的他头发白了不少,声音也较原来沙哑。他的听力也有所下降。右耳差了一些,人一多,他就得将身子前倾,凑上左耳聆听。
但这些不影响他看病。一到坐诊时,他还是那个精神奕奕、胸有成竹的牟医师。
“我啊,再干两年就休息了。”今年是他从医的第55个年头,这样的话,以往他不是没说过,但说完,几年时间不知不觉中又溜走了。患者们信他,他走不脱。
志向
鲜有人知,学中医本非牟重临所愿。
到他家中,牟重临未谈中医,先拉你欣赏他收藏的画作。他打开一本国展画册,对某幅作品大加赞赏,感叹其中蕴含的丰富生命力。这种对生命力的感悟,不知来自他的行医经历,还是与生俱来的,贯穿了他医者仁心的职业生涯。
牟重临的外公池祥是黄岩近代著名的画家,擅画花鸟,兼会医术,昔年曾旅居上海卖画,名噪一时。牟重临的父亲牟允方是其弟子,后来主攻医学,成为黄岩县首届中医公会的创立者。母亲池雪如继承了外祖父的画艺。牟重临少时,母亲一天到晚都在作画,他耳濡目染,对绘画颇感兴趣,反倒是父亲从事的中医,他觉得有些乏味。
读书时,牟重临是学校里的美术骨干,承包了大部分宣传工作中的画图任务。可父母并不赞同他花太多精力,理由是靠画画糊口难,也因牟重临的性子直,怕他招惹是非。
“还有一个原因,我父亲对中医十分执着,希望有人继承衣钵。”牟重临补充道,“只是那个时候,我是不懂的。”
1964年,按父亲的意思,高中毕业的牟重临考入了黄岩首届中医专修班学习。
这个中医专修班,是台州第一所县级中医学校,从今天回看,是当年黄岩乃至台州中医界的一件大事。学校设在九峰书院,牟允方、管升海、陈挺然三位当时台州的名中医出任教师,首批44名学生后来大多成为业内“中流砥柱”。
但人在经历历史时,往往不自知。牟重临回忆,在进入专修班学习的那三年,他并未树立行医济世的崇高理想,有的只是“谋个生路”的现实考量。
中医复杂深邃,初时不解其意,只能囫囵吞枣、死记硬背,更别提牟重临心里还记挂着“丹青之道”,整日诵读医书更觉乏味。他的成绩不差,但彼时的他不认为自己具有医学天分。
1966年,“文革”开始,中医专修班草草结业。次年,因父亲被打成“反动学术权威”,牟重临被作为“黑五类”子女,分配到黄岩最偏远的富山,进入乡卫生院工作。
进山
上世纪60年代的交通不比如今,从黄岩县城到富山乡,要先赶班车至长潭水库,然后转轮渡,再步行到宁溪。
当时宁溪往富山没有汽车,19公里的路途全靠步行,到了富山山脚,还要一路上坡。牟重临常常天蒙蒙亮出发,抵达乡里已是夜幕降临。
一个20岁出头的年轻人,被独自“发配”到远离城镇的深山,可想而知,内心一定是苦闷的。初到富山乡卫生院的牟重临心情沮丧,以为这辈子大概沦落在这群山里了。
那时的富山乡,下辖十多个村落,看病取药却只有一个卫生院,而算上他,院里也只有两名科班出身的医生。牟重临发现,自己没有时间唉声叹气。
起初,村民们对这个远道而来的小伙子投以怀疑的目光。他明白,想要立住脚跟,必须加倍努力。
一开始,面对一些常见病,他还能勉强应付。但渐渐地,各种稀奇古怪的病症冒了出来,他才知道,这世上的病情千变万化,自己所学远远不够。
“向父亲求助吧!”每当心里生出这个念头,随即就被他打消。山高路远,远水救不了近火。
他将目光转向医书。他翻遍身边所有的书籍,寻找任何一条可以治病的法子。到这时,他已无暇在意中西医的区别。西医没有老师带,他就自学。卫生院里的西药被他分门别类放置,贴上对应的说明书。中西医、内外科……短短几年,有条件的方法他都做了尝试。
“但凡能治病救人,就是好医,就是好药。”他重提那段岁月,还是能听到话里的“惊心动魄”,“已到了‘不择手段’的地步。”
有一次,一个小女孩断了一根手指,还连着皮肉,他帮着缝了回去并作外固定。40多年后的一天,一名50多岁的妇女来找他看病,伸出一根手指说:“这是你帮我接的。”好大一会,他才回过神来:当年的小姑娘,如今已为人祖母。
富山乡村与村之间往往隔着山,有时温州永嘉的村民也会请他看病,他得背着重重的药箱翻山越岭,走上大半天才能见到病人。病人重症,他就用药、观察、照料,衣不解带在床边数个日夜,直到病人好转。
走过一个又一个村子,他常常连续折腾四五天,连寝室都没回过。有时返程已是深夜,沿途没有灯光,树影遮蔽夜空,他只有借着手电的微亮,穿过漆黑而漫长的山野。富山的山路百转千回,晚上赶路,容易困在暗夜里,几声鸟叫,几处风声,常令人高度紧张。
后来的数十年里,牟重临午夜梦回,对这段场景记得尤其清楚。他心里有挂念,夜的尽头是明天的病人。
踏遍大山,见多了山中的病痛疾苦,他早从最初的彷徨里走了出来。
入门
原本,牟重临是被父亲“逼着”入了中医的门,而富山里的一次出诊,彻底改变了他对中医的看法。
一个台风天,大雨滂沱,山风呼啸,他被两位村民急匆匆地带往一户人家看病。病人下腹阵痛伴随恶心腹胀,查看后发现是右斜疝嵌顿,他连续使用解痉痛止剂、还纳手法等方法,都未见成效。当天,卫生院住着一名前来探亲的西医师,他又赶回向对方请教。西医师劝他赶紧送上级医院手术:“24小时内必须开刀,否则有生命危险。”
望着屋外的漫天风雨,牟重临忧心忡忡,四十里的山路,徒步都很艰难,又如何抬着病人奔走呢?他唯有尝试中医办法,选取乌药、厚朴、小茴香、木香、白芍等草药,配了一张解“疝痛”的方子,嘱咐病人煎服,又做了天亮启程的准备。
翌日清晨,他从睡梦中被人叫醒,得到消息,患者服药后,下半夜腹部咕咕直响,疝块竟消失了,疼痛也渐渐消散。
这让牟重临惊喜不已,令他觉得“偶然撞到了中医的门槛上,看到了里面的瑰宝”。
“有些病,西医外科大夫认为必须动刀手术,可中医的治法,不需大动干戈,却常有奇效。”牟重临说。他意识到,相较于西医,中医在许多病症上的治疗,更加便宜、便捷,尤其是在偏僻大山里。
1972年,牟重临从富山乡调到了宁溪卫生院。他被安排做血防工作,此外还要负责赤脚医生培训、乡村合作医疗、计划生育、宣传栏等社会工作。但他总想着中医本行,繁忙之余,唯有见缝插针。
那时,他的父亲牟允方也被下放到宁溪卫生院,他一有空就坐到父亲边上看病,向其请教“偷师”。后来,父亲借调台州卫校,他独当一面,守候中医诊室,来诊患者日多。这一待,又是8年,直到1979年底,他调至黄岩卫生学校。
多年后,牟重临回到宁溪镇义诊,当他走上街头,村民们纷纷将他围住,问候不已。他是宁溪百姓心中妙手回春的“牟半仙”。
悬壶
杏林子弟江湖老。牟重临将青春留在了黄岩西部的大山里,离开宁溪,他先后在黄岩卫校、台州卫校任教中医,又在黄岩中医院待了18年,2000年开始,坐诊台州市第一人民医院,至今再没离开。
在学校的日子,教学相长,他的理论基础变得扎实,但日日重复的教学生活,让他觉得缺了新意和挑战,他还是选择了行医济世。
牟重临的诊室总是人满为患。担任黄岩中医院院长时,即便行政事务繁忙,他仍然“医不离手”,每天坚持为人看病。他不太懂拒绝病人。有时号早挂满了,病人找来,他就给人家加号。这个习惯,从黄岩中医院到市第一人民医院,数十年不改。
市第一人民医院主任中医师鲍建敏师从牟重临二十载,是跟师最久的学生之一。在其印象中,多少年了,老师的午饭几乎没有一顿是按时吃的。牟重临病人太多,上午永远看不完,唯有饭后继续,他中午不休息,归家总在黄昏,无一次例外。
在牟重临处看病的,除了慕名而来的,“老病人”很多。对他来说,前者是客,后者是友,都得好生接待。他不是那种“太上忘情”的老中医,即使给许许多多的患者看过病,他的“人情味”依旧很浓。
有一部分病人来自黄岩西部山区,甚至就是当年富山、宁溪的“故人”,生了病他们想起牟重临,于是长途跋涉进城“看”他。对于“娘家”来人,牟重临总是心情复杂,“他们想到我是好事,可既然来找我了,也不能算什么好事”。
对这些病人,牟重临绿灯常亮。他们中的很多人,得了重病,是看不起西医的。牟重临给他们挂最便宜的号,开“性价比”最高的药。许多本已病重无望的患者,经他治疗后,生命得到了延续,甚至痊愈。
上垟乡60多岁的叶姓患者,被诊断为肺癌脑转移,他将牟重临当成“救命的稻草”。牟重临替他开方治疗,半年只花了2000多元,病灶明显缩小。
市第一人民医院的吕萍医师是跟鲍建敏同时期拜师的,她还记得叶某来找牟重临的那一天,因为知道对方经济情况,牟重临开了处方后,特地嘱咐,“蜈蚣太贵,别在医院买了,自己去山头捉一些来用”。
“他经常这样替病人着想。”吕萍说,“有些外面的医生,开的方子三四十味药,都是冲着卖药赚钱去的,他对这些事嗤之以鼻,他的方子一般只十一味到十六味,多是不贵的常见中药。”
为了患者,牟重临从来不怕麻烦。中草药里一些有毒中药,平时不允许超量,如果超量则需医生签字担责。一次,院里来了一位杜桥人说家中的母亲,已经气息奄奄,怕支持不了几天。但她儿子身在国外,因为疫情回来还需一个多月。病人的女儿央求牟重临帮母亲“吊住一口气”,见儿子最后一面。
牟重临写好药方,其中用了一味附子。附子是有毒性的,按规不能超过10克,这一剂“猛药”,却到了60克。他大笔一挥签下名字,“你们只管取药,出了事,我负责”。
中医用药,有“不入虎穴,焉得虎子”的说法。牟重临甘闯“虎穴”。
秘方
江湖传言,牟重临有家传秘方,功效奇佳。
当面求证,他哈哈大笑,挥手说道:“没有的事,熟能生巧。”
牟重临每天要看100多个病人。鲍建敏回忆,牟重临写四诊病历,会比一般医生写得更细,药方也会写在病历本上。早先没有电脑,学徒要负责把这些抄到处方上,后来则输入系统,因此给牟重临当学徒,十分考验体力和精力。
“但牟老自己始终泰然自若。”鲍建敏说,“有些学生吃不了苦,跟不下去,默默地走了。”
在学生们眼中,老师功底深厚,见识广博,思路转得很快,小病重症几乎没有难倒他的。
有一次重症会诊,让在场学生印象深刻。一位ICU病人,性命危在旦夕,出现心衰竭、肾衰竭、呼吸衰竭、肺部感染等多种症状,仪器已无法准确测量,医生们不知从何着手。牟重临临危受命,号脉把握,开温阳、强心之方,恢复病人的肾功能和呼吸功能,使其状况得到了改善。
恩泽医院中医科主任医师张艳是在场的学生之一,那件事对她影响很大,“大部分人只以为中医能治慢病,但牟老颠覆了大家的认知”。
牟重临注重诊断时的辨证、思悟,常跟学生们提“反向思维”。他治过一名患功能性子宫出血的病人,见他前,病情反复年余不愈,查验之前的药方,清一色都是清热凉血、塞流止血,而病人表现也确实口干烦热,因此之前的医生都按实热之症医治。但他细察脉象,发现脉如细丝、跳动过快,再探病人身体,面苍肢凉,就反其道而行之,按虚寒之症医治,用温补的法子,服药三剂后,病人症状消失。
吕萍也遇到过一个体胖头晕的病人,按常规操作,开针对气虚的方子,不见改善。她向老师求教,听完症状,牟重临认为内因可能恰恰相反,并非气虚而是湿阻,建议她使用温运、祛湿的法子。她按老师说的去做,没过多久病人症状果然消失了。
牟重临对内外科、儿妇科皆精通,对消化系病、心肺系病、腰腿痛、肿瘤的治疗均有独到见解。其在医术上的建树,一方面,得益于他在黄岩西部山区12年的行医经历,一方面则来自持续数十年的临床和读书。“最好的老师是病人和书本。”他至今记得父亲的教诲,“如果真有秘方,这就是我的秘方。”
牟重临自己也数不清这辈子读过多少的医书。在他的书房,有三面书墙,摆满了古今中外的医学著作,而这些只是一部分,还有一些古籍被他捐给了公益事业。在学生记忆中,和老师一起外出参会,牟重临时不时就会抽出一本医书,看得津津有味。
他对《黄帝内经》《伤寒论》《金匮要略》等中医经典烂熟于胸,对一些经典医方的运用也是得心应手。但他更喜欢金元四大家,因为“医之门户分于金元”,中医从此有了“百家争鸣”。
他欣赏提出“古方不能治今病”的张从正,认可其基于实践应变的精神。而对创立脾胃学说的李东垣,他则最为膺服。在他的医学实践中,常将脾胃状态作为辨识症候真假的关键。他在医学刊物上发表过百余篇论文,不少行文中都可见“脾胃论”思想的影子。友人笑称他为“李东垣八百年后之知音”。
传火
但牟重临从不将自己归属于哪个流派,他欢迎一切能助其救人的学问。
往远的说,儒、释、道、兵法等传统学问,他无不涉猎。往近的说,数、理、化、文史、艺术他都颇多喜好。在一篇论文中,他甚至“异想天开”将《黄帝内经》的阴阳理论和物理中的“熵”定律联系起来,企图沟通中医理论与现代科学。
一次到他家中,他手里拿着一本《批评中医》,认真地分析对方的观点。他说听听反面意见,能够知道自身的不足之处,很有好处。
作为德高望重的名中医,他从不否认中医存在的劣势。“中医诞生受古代环境和条件限制,和西医的逻辑推理不同,它是朴素的形象思维。”牟重临举例说,“比如以前没有影像学诊断,中医靠望、闻、问、切四诊‘司外揣内’,类似于瞎子摸象。这就决定医生得跟人体的直接反应打交道,通过想象推导、判断病因,这是中医成长之路漫长的原因之一。”
随后他顿了顿,又补充道:“但从另外角度来看,这也是中医的优势。比方说,身体告诉你的,只要你听得懂,它不会说谎,有时比仪器检查还要准。”
在他看来,从古至今,中医不是一成不变的,古代的医生一直在做“查漏补缺”。“它有着自我完善的功能。”牟重临说,“今天的中医更应如此。”
这几年,牟重临提得最多的还是传承。随着年岁增大,他的使命感越来越重。他感叹过,即使他有百多名学生,还是没有一人能完整地传他“衣钵”。
“有些学生表现不错,刚有些起色,却改行了。”
“应该适当提高年轻中医的待遇,他们要成长,等待的时间太久了。”
牟重临儒雅平和,为数不多的几次焦虑,都是跟中医的延续有关。采访前,他两次推辞,再三要求多采访他的学生,“不能一直提我,要让新一代冒出来”。
为了让学生们能领略中医的精深,牟重临还将《伤寒论》里的六经辨证用数学几何图解表达出来。他特地去九峰中学找了一位数学老师请教,从开始的平面坐标到后期的流体变化图,做了十几个版本。
六经辨证即中医理论中的“三阴三阳”辨证,其病症表现复杂,还要从表里、寒热、虚实六要梳理,一直是中医学习的一个难点。牟重临将之几何化后,直观易懂,在业界收获了广泛好评。“任何成熟的科学,都可用数学表达。六经辨证展现了中医的数学结构和简洁之美。”他说。
7月6日,他的全国名老中医药传承工作室刚在台州市第一人民医院揭牌。再往前,他在恩泽医院也成立了一个名医工作室,他定期去坐诊,给年轻中医言传身教。每次他去,总有一大屋子的中医师围着他,听他分析病症、答疑解惑。
其实,照他自己的说法,这些都是虚名,与清净自然的中医养生背道而驰。但为中医文化传薪继火,他“不敢”推脱。
“我啊,再干两年,就好休息了。”他又提起他的“退休”大计。
“感觉很难。”我叹道。
“等把工作室这几批学生带出来再说。”牟重临笑了笑。
来源:台州日报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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