红尘一梦

禅樾堂主

她初初到那里的时候，迎面而来的除了阳光，就是一股清新的焦灼之气，是无数花草经过雨润后暴长的气息。但不知为什么，她觉得这股气息更像是发自她的内心，像是心里掩埋了很久的火种，被不经意点燃后的气息。

那是一个古老的小镇，大块大块的石头砌成的墙与路，墙上大都爬满浓郁的青藤，绿意逼人。她走在已被时光磨损的青石路上，觉得很安稳，像是把许多过往都踩在了脚下，厚厚的有近千年。她喜欢这种感觉，走着走着，就不自觉地微笑了，然后抬头看看天空。阳光耀眼，照在一切上面，都晃出一片灿灿的光亮，这光亮随着风轻轻摆动，她第一次觉得阳光也如水。暖暖的水漾阳光包围着她，让她觉得有种温情的感伤。兴许是谁的眼泪幻成了阳光。她笑着想。

沿着镇内弯曲幽静的小巷一条条走下去，不知不觉中，日已西斜，一条幽巷也走到了尽头。巷尾浓密的树荫后隐着一座小小的院落，浓黑的木门，浅灰的墙，深灰的瓦，明清时的建筑。门前坐着一位正在纳凉的老太太，慈眉善目的，不说话嘴里也含着笑意，疏白的发在脑后盘成一个髻，青白色宽袖对襟衫子，翠绿的玉镯在日渐干枯的手腕上顺势滑落。老太太身后的墙上钉着一块木牌，“民房出租”。

是这里了。不知怎地她心里就冒出这句话。这院落，这院落前的人让她有一种时光交错的感觉，心中无来由地一阵欣喜与轻松。是这里了，她想。

她租了院落东厢的一个房间，一个晚上租金不便宜，但她觉得值得。房间里有一种并不刻意的古意，简单的木床，坐在上面就闻到一种木质的清香，大而厚实的箱子，让她想起外婆的樟木箱---是外婆的嫁妆，年代久远。临窗有一张很大的书桌，很陈旧的暗红色，近乎发黑了，可是坐在前面觉得很安稳，挑灯夜读时一定感觉很好，也可以什么也不做，只坐在那里临窗对月，任思绪散漫。

院落也不大，布置得却精巧。小小的石凳错落在怒放的月季丛中，几竿翠竹迎风靠墙而立。那里的墙边有个转角，她走过去时在想，是什么呢？啊，是了，是水井，必是水井。转过弯一看，果然的。水井被一块大石板盖住了，想是怕有人会发生意外。她轻轻地抚着水井长满青苔的边缘，“江南小院的格局，果然都是差不多的。”她翻身坐在井盖上，从这个角度看去，夕阳刚好挂在屋檐上，将落未落，尚在流连。她双手托腮，对着夕阳怔怔发呆，什么也没想，却落入一种不明所以的牵恋不舍中去。

夜，很快来临。她没有出去领略水乡小镇夜的繁华，只坐在这幽室内看书，汤显祖的《牡丹亭》。《牡丹亭》的词藻是极好的，她边看边想着古代的艺人在唱着《牡丹亭》时，那一颦一笑，吐词转韵之间，该是怎样的风情万种，不知会倾倒多少闺阁中人。“剪不断，理还乱，闷无端。”看到这里，她觉得心中也无端端地发闷，就将书一推，熄了灯，只坐在黑暗里看月色奔流。窗外的小虫子咕咕唧唧地叫着，风划过竹，再卷起窗帘，带进来一种甜而涩的味道。甜香味是月季，涩的是什么呢？又不是在海边？她疑惑地探头向窗外看去，只听见一声轻轻的叹息，近在耳边，“是谁？”她问道。“谁在那里？”但四周静悄悄地，除了天籁声，并无其他声息。或许是风的呜咽声，或许是自己太累了，也该睡了。她想着。她很快就睡着了。

她醒来的时候，天未亮，但月光皎皎，照得室内一片通明。她看到有个人坐在书桌前的木椅上，背着月光，看不清是谁。“你是谁？为什么会在我的房里？”她吃惊地起身质疑道。“你醒了，青莲。”清润微颤的嗓音顿了顿，但仍难掩其不可抑制的欢欣与激动，“你来了，你终于来了。”是个男人的声音，只是他的声音滑润得有如一匹绸缎。“你说什么？你到底是谁？为什么在这里？”她有些不解紧张，但好奇多过了惧怕。“我是瑞秋，段瑞秋。青莲，你不记得我了？是啊，你不记得我了。”声音渐渐低沉下去，满是凄苦。他微微地侧身低下头，她这才看清他有着一头烟云似的发，容貌异常秀气，穿着一身磊落的青衫，是清末时的衣饰，却与他很相宜。

他是鬼？！她的心里蓦地闪过这个想法。但她并不惧怕，不知为什么，她知道这个有着好听的声音的男人不会伤害她，她就是知道，没有任何理由却坚信这一点。“瑞秋是你的名字？青莲，青莲又是谁？”“青莲嘛．．．．．．”他拖长声音说道，长长的余音里竟有一种戏曲的韵味，他仿佛不是在说这个名字，而是用心在唱这个名字。

他抬起头看着她，脸上的笑惨淡却不失甜蜜。 “你想听故事吗？”他突然问道。她点头，她对他已是充满了好奇。“是你与青莲的故事吗？”他没有接腔，只低垂下眼睛，似是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绪里。

“我是一个戏子。”他缓缓说道。“一个戏子。我每天所做的事，就是化上浓妆，幻成女子，穿上或素净或艳丽的戏服，舞起三尺长的水袖，在舞台上飞转，继而开腔，演绎一段痴情怨恨。我只唱有关爱情的戏，十年怨偶，还魂记，玉簪记．．．．．．细碎的步伐踩出的一个个都是残破的爱情，残破的。纵是圆满也残破。”

“我想我会一直唱到死，到死都是孤苦一人。戏子没有老去的时候，老去的戏子不过是废人一个。我有时看着台下的那些人，他们眯着眼睛和着韵，在我的声音里自得其乐，欣赏我的身段哄然地叫声好，但在他们的眼里我根本不是一个人，我只是个玩物，声音身段都是。有时候我觉得很恨他们，可是我没有力量去恨，我只能在台上唱，嗓音圆润，目光婉转，在二胡的韵声中踩一个小圆场，随后随着戏情或悲恸，或娇艳，然后落幕。”

“我一开始并没有注意到她，只知道那最好的一个包厢，是本地最富有的沈家长年包下的，包厢里始终都有人。那一日，我唱的是游园惊梦，其实我自己何尝不就是杜丽娘，在樊笼里惜春伤春，春却总要归去。只是杜丽娘尚可梦到柳梦梅，我却连梦都是空白。‘原来姹紫嫣红开遍，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。’眼光扫过端坐的她，她梳着繁复的发式，穿着绣着金银线的华服，正吃着梅子，这时似乎是听呆了，红红的梅汁沿着唇边流淌，划过雪白的肌肤，像血一般，触目惊心。她身旁的丫鬟看到了忙着服侍她，她却只呆呆地，看着我。我扭头唱‘良辰美景奈何天，赏心乐事谁家院，’再回头，她还是呆呆地看着我的眼睛，‘朝飞暮卷，云霞翠轩，雨丝风片，烟波画船---锦屏人．．．．．．’她仍看着我，直看到我的心里去。”

“这以后，只要她在，我总有意无意地要望向她，哪怕只得一瞬间。她很快也注意到了，我看着她的时候，她不再只是呆呆看着我，会对我抿嘴一笑，继而用丝帕捂住唇，怕身旁的人看出她的笑意。我仍唱我的戏，可是开心的时候更开心，是从心里笑出来的，哭的时候更悲伤，是真正的落泪---我与她，只能隔着人群遥遥相望，永远也走不到彼此的对面。”

“那一日晌午，我没有戏，站在老昌隆绸庄前看一个老儿捏泥人儿，七彩的泥，在老儿的手中很快就形成了一个个人形，我有些看呆了，不防身后被人重重一推，‘别挡着路，没看到沈老爷家的轿子吗？’我踉跄着回头，她正偷偷地掀起轿内的布帘，看见我，先是一怔，但旋即认出卸去重彩后的我，脸上堆叠起欣喜，这时，只听见轿内一个苍老的声音说：‘小姐，可不能当街露脸，不像个大家闺秀，没个体统。’布帘被拉下了，她白生生的手兀自在布帘外，握着一方丝帕，她轻轻地松开手，丝帕掉在了地上。轿子也去得远了。”

“我急奔上前，拾起丝帕，紧紧地捂在胸前，上面尚有她残留着的余香。是一方素白的丝帕，右下角绣着一朵同色的莲，如她的人一样水秀。那天晚上，我在台上等着她，她没有来，我怅然若失。第二天，第三天，她还是没有来，我失魂落魄地唱着戏，如一个牵线木偶，她不在，我唱给谁听呢。”

“这以后，没戏的晌午，我都去老昌隆绸庄前等着她，明知她不会来，一等也是一个午后。可是有一天，她出现了。”他说到这里的时候，她发现他的脸上浮出梦幻一般的微笑。“她出现了，不是坐着桥子，没有随从，没有丫鬟，只她一个人，手里提着一个月白色的小包裹，径直奔到我的面前，‘带我走。’她说。‘带我走，带我走。’她的手急切地握住我的手，冰冷的。我没有丝毫的犹豫，以极快的速度去收拾了一些细软，租了一辆马车，与她一起一径出了城门。”

“马车上，她只静静地依偎在我的身旁，身子微微轻颤着，不发一言，我知道她心里害怕。后来我们又转了无数的马车，又坐船，想避开沈家的追查。这一路上，我才知道，她叫青莲，沈家的三小姐。沈老爷要将她许给一个北方来的贵客当五房，她不知道那是个什么人，可是沈老爷将他当成上宾。那个人，有五十岁了。那天，她趁着众人忙着侍奉巴结那个老头子，就支开奶娘，收拾了细软，偷跑出来找我。‘别说是许给一个老头子当五房姨太太，就是许给一个年纪相当的人做正室，我也不愿。我只想和你在一起。我知道那天在那里一定能找到你。’她这样对我说。与她出走以来，我一直觉得一切虚幻美好得像梦---我是在做梦。但即使是梦，我也要紧紧地抱住她。”

“直到辗转到了这里，我才看到了她的笑容。她说：‘瑞秋，咱们已经走了很远了，就在这里安住下来吧。我喜欢这里。’没有什么比她的笑容更重要的了。我们很快就找到了这所院落，安置了下来。她不再有锦衣玉食，不再梳那些繁杂而好看的发式，因为不再有丫鬟为她一条条精心打理。我想帮她梳理，她不肯，只梳了一条辫子。‘谁愿意梳那样累死人的发式，只是在家里没法子，那里什么都要讲规矩，连梳个发式都关乎着体统。’她的手轻轻地抚过我的眼睛，‘我第一次听你唱戏，你在唱游园，我才发现，原来人的眼睛是可以这样温存得如水波流转，我一下子就被吸进你的眼晴里去了。你的眼睛真好，你的眼睛会笑，会流泪。可是他们呢，他们那些凡事都讲规矩体统的人的眼里，却只有冰冷的无情残忍与冷酷。你知道吗，我家有个丫鬟叫双儿，只因失手打碎了一个茶盏，就被打断了一条腿。她从此只能一瘸一拐地走路，远远看去，身形总是一高一低，一高一低的，让人不忍看。’”

“‘她如今还这样吗?’我不禁问她。”

“‘不了，不这样了，她死了，去年。她的尸首被人从荷塘里捞上来，他们说她是失足掉下荷塘的，可是不，我知道是二哥侮辱了她，她自尽的。’”

“‘你是如何知道的？’”

“‘那个晚上闷热得很，我睡不着，就开窗透透气。我看到二哥喝得半醉在荷塘边撕扯双儿的衣裳，我想下去阻止，可是奶娘将我反锁在二楼的屋里，她说，小姐，你去了也没用。第二天，双儿就不见了，隔了几日，她才从荷塘里浮了上来。那年夏天，荷塘里的荷花疯长，颜色艳得让人睁不开眼睛，他们说这是个好兆头，可我闻到到处是一种腐烂的气息。’她沉默了半晌，‘这里没有荷塘，没有他们，只有你，真好。’”

“从此，我们就在那里安顿下来，我颇识得几个字，就出去在帐房找了个抄抄写写的事做，再加上我们带出来的银两，够我们过简单而开心的日子了。她不懂做菜，焦的鱼，甜的菜，涩的汤，可是我觉得人间美味也不过如此了。我但凡回来得晚了，她就坐在井边看着斜阳等我回家，听到我推门的声音，这才安心地笑着忙忙地迎出来。我仍唱戏，只唱给她一人听，唱着唱着，眼光就缠绵了，微笑了，天上人间都在这相视一笑里了。”

说到这里，他笑了，接着沉默。她等着，没有催促。

“最终还是被沈家找到了，三个月后。”他艰涩地开口，“那日我做毕事回家，推开门，迎面就被狠狠地打了一棍，我摔倒在地上，欲起身却挣扎不起，头痛得像要裂开一样。我被拖到了堂前，血模糊了我的眼睛，我只听到她的挣扎与哭喊，‘瑞秋，瑞秋，瑞秋．．．．．．’我用衣袖拭去眼睛上的血，沈老爷黑沉着脸端坐在堂上不发一言，他的管家说道：‘小姐，你别叫了，怎么着，也得顾着你的身份。’‘瑞秋，你有没有事，瑞秋，瑞秋．．．．．．’她对他的话恍若未闻，悲恸的声音像是要把空气都撕裂了，‘堵住她的嘴，把她带走。’发话的是板着脸的沈老爷。她就这样被他们从我的眼前带走了。”

说到这里，她看到他背过身去，举起袖子，状似拭泪，“青莲就这样被带走了，那你呢？”她虽有些不忍，却也追问着。

“我也被带回了沈家，受尽了非人的折磨。三天后，我已遍体鳞伤，被绑着堵住嘴拖至沈家后花园的荷塘边，荷塘发出阵阵令人作呕的气息，我知道这就是双儿自尽的那个地方了。我看到她和沈老爷站在不远处的小楼上，她瘦了，憔悴得仿佛风一吹就倒，望着我泪流满面。沈老爷一脸的狰狞，指指我再看向她，对她说着话，她对着沈老爷跪下，我知道她必是为我在向沈老爷求情。我很快就被拖走了。隔天的晚上，我就被淹死在荷塘里，尸首被扔在了城外的乱葬岗。”

他顿了顿，但身后没再传来追问声。“我是鬼，你怕了吗？”回头，却看见她的眼泪轻轻地滚落下来。“你别哭，青莲，你别哭。”他心慌了，忙从衣襟里拿出一块泛黄的丝帕，放在桌上，“你别哭，擦擦眼泪。”

“可是，我并非青莲。”她否认。她知道那必是青莲留下的帕，不忍动用，用手拭去眼泪。“你们就这样天人永隔了吗？你的魂魄没有去找青莲？”

“找了，但我找遍沈府，也找不到她。后来在丫鬟下人的口中才辗转知道，我被淹死的那天早上，青莲就被远嫁到了北方---作为释放我的代价。我去北方找她，但人海茫茫，没有住址，终是无法寻到她。我又去黄泉路上等她，黄泉路上每日要过的人很多，可是我没有等到她，我想我们是不是已经错过了，当我在北方找她的时候。后来我就回到了这里，回到我们曾经一起住过的地方，我想青莲总有一天会来的，总有一天。”

“你在这里等了多久了？”“不记得了。兴许有一百年了？但你始终是来了，虽然你喝过孟婆汤，已不记得我了。”

“你说，我的前世是青莲？”她问，怔怔地落着泪，心神有些恍惚地。他却只微笑地看着她，“你虽不记得前世的事了，今生却还记得来这里。”他眼中的凄苦也成了欣慰，“你终是来了。我已见过了你，你目今很好，我也安心了，也该走了。”他的眼光温存地掠过她的发，她的眼睛，她的唇，“原来姹紫嫣红开遍，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．．．．．．”余音袅袅中，他的身影化为一道轻烟，散去，散去。

“等等，等等．．．．．．你别走，瑞秋，你别走。”她终于叫出了他的名字，可是他已去了，不再复返。“瑞秋，瑞秋．．．．．．”叫声中，她惊醒了，泪流满面。而窗外的阳光却是遍地，门口不远处有几个人正用呢侬的苏语在说话，笑声随着阳光流泄了一地。

原来只是个梦吗？她拭去眼泪，疑惑地问自己，只是个梦吗？她急切地望向靠窗的书桌，桌上只有一本摊开的书，并没有梦中放在上面的丝帕，原来真的只是一个梦。她有些疲倦地行至窗前，“做这样的一个梦，真是累人。”她闭上眼睛摇摇昏重的头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，此时空气清新而香甜，已不复昨日的焦灼。有些事，一经点燃，就成了灰，风一吹，就散了。

摊开的书页，正是《牡丹亭》第十回，游园惊梦。“看来是昨夜看书时心有触动，因此才做了这样的一个梦。”她不禁哑然失笑了。她看了看表，起得晚了，拟定的行程将有所耽搁，她忙匆匆地收拾好一切，去结了帐。走出大门，她眷恋地回望了一眼，那个人，那一头烟云似的发，那凄苦的眼神，梦一般的微笑，还在她脑海里晃荡，只是在这明亮的阳光照射下，渐渐地有些淡了。或许在某一个特定的夜晚她会再记起，但现在，旅程还将继续，前方有着众多新鲜的事物等待着她一一品尝，一个虚幻的梦，在滚滚红尘的前行中，很快就会被遗忘。

她没有发现，在书桌下一个较阴暗的角落里，正躺着被风吹落的一方素帕，一缕阳光照射在帕上已泛黄的莲上，晕出一个光点，犹如一滴眼泪。

囡囡

好感人!
人可能真的有前世,也有来世.
不管前世还是来世,该去的人和事都会过去,该来的人和事都会出现.
凡事乐观,每一分都过得快乐些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