黎吧啦 发表于 2008-12-4 13:29

匿名信

匿名信


苏 锦



化完妆,映在镜子里的便是一个粉面红唇的妩媚女人,脸微侧,嘴唇轻翕,艳若桃李却冷如冰霜。我对着镜子深吸了一口气,镜子里,是一个名叫安妮的夜总会公主。
洗手间外面扰扰攘攘的一片纷闹,客人喝醉酒闹事,在夜总会里并不鲜见,我正要开门出去,经理步履匆忙地推开洗手间的门走了进来,看见我,忙道,姑奶奶,你倒轻省,杨驹找你都找疯了。
我问,出了什么事?
杨总喝多了酒,发酒疯,一定让我们找到你才罢休,真不知你几辈子修来的这样福气,竟遇到他。
我的手臂虽然被她掐得生痛,也不反抗辩解,只任由她把自己拉扯到夜总会包房的走廊里。远远看见杨驹常坐的贵宾房门口,拥塞着围满了人,服务员、公主、几个部长及经理,我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,不过因为去医院多陪了阵养母,请了两个小时的假,竟惹出这么大的麻烦来,这杨驹的脾气,实在是恶劣得紧。
杨驹站在人群中,一眼看见我,指着我说,你,安妮,过来。围在门口的人群见到女主角现身,都识趣地走开。
杨驹何许人也我未曾考证,反正其人做派奢丽,出手阔绰,常带人来夜总会消磨,用经理的话说,我是何其有幸,竟被这个男人看中,他每次都点我进房服务,且每次拿到手的小费总让别的公主望而兴叹。
我来夜总会应征做公主前,本来已经做好心理准备,但真正入行,才知道需要牺牲的其实比我想象中要多得多。我十九岁之前,一直过着单纯的生活,乍一进这样的风月场,哪里放得开去学那些风尘中浪迹惯了的女孩子,将裙摆撩得老高,嘴唇涂得妖艳?可就在这时候,我遇到杨驹,我曾一度以为是自己运气好,遇到大方客人,谁知道这好运气一直不曾间断,杨驹即使有时候自己不来,也总有与他沾亲带故的客人来点我进房服务,我存折里的钱,像汛期的江河水,飞快地积聚着。
杨驹对我如此特别,夜总会里的人都以为杨驹是要追求我,所以都对我曲意迎合。我心里其实比谁都清楚,杨驹对我,不过像对待一只宠物,他或许觉得我这样的人,恰好适合被他逗趣罢了,他时常在喝多酒时跑来与我开些低俗的玩笑,他有时候说得实在过分,我却不能发火,只能哑忍,每次,杨驹似乎都能从这种幼稚的游戏中得到无上快感。

下午睡醒来,用慢火煲了些草菇鸡粥带去医院看养母,走到病房门口,看见子安正一边削苹果一边与他母亲说话。
养母叹息说,能去美国念博士当然是好事,光耀门庭,哪个做父母的不愿意?虽然是公费,但家里的情况你是清楚的,一贫如洗,现在我又得了这病,家里全靠小莫一个人打工挣钱,她一个女孩子,哪里吃得消?
子安说,妈,我知道你喜欢小莫,你放心,我不会对不起她,等我从国外回来,就和她结婚。
妈,子安把削好的苹果递给养母,你再想想,还有没有别的什么办法?这仅有的一个公费名额,学校推荐我去,我真的不想错过。对了,当年莫阿姨不是说小莫有一个有钱的生父吗?你看能不能让小莫去找他生父家借点钱,将来我一定加息奉还。
养母压低声音说,子安,这事你可千万不能对小莫说,就权当这世上没有小莫生父这回事。
其实养母不说,我也是明白的,当年生父是一个有妇之夫,因为手上颇有些钱财,喜欢在外面拈花惹草,招惹了我母亲,却突然得病暴毙,等我母亲发现自己怀了他的孩子时,跑去那家里讨说法,想为肚子里的孩子争些切实利益,可那男人的发妻竟将我母亲赶出来,说我妈拿个野种来糊弄别人可以,但骗不了她,因为她丈夫也即是我生父根本不能生育,并拿出医院证明,母亲当年一怒之下,将我生了下来。
我现在还记得母亲带我去过无数次的那幢带花园的大宅,里面住着一个光鲜华贵的女人,眼神冷清,表情淡然,每次母亲站在围墙外面按门铃,比保姆更快跳出来的,总是一个比我大约五六岁的男孩,他那时候总幸灾乐祸地叫我,小要饭的,小要饭的。
有一次,我因为恼恨,竟跟他打了起来,他当然轻而易举地赢了我,他把我推倒,我的头正磕在花园的秋千椅上,从此我额头的发脚线便留下一条丑丑的疤痕。据说,他就是我生父和妻子在孤儿院里领养的儿子,也是我生父不能生育的铁证。那时尚没有做亲子鉴定的技术,母亲后来在嘲讽与冷眼中慢慢绝望,某天以外出散心为名,将我寄养在她当时的同事,也即是我现在的养母家中,一去不回,半年之后,才从公安局获知她自杀的消息。
那年我不过五岁,生活只留给我一些模糊而又残酷的回忆,幸亏养父母宽仁慈善,待我如己出,若非做工程师的养父因工厂爆炸而殉职,我们一家四口的小康生活会一直维持下去,养母不会突然病倒,我不会念不上大学,而子安,也不会因为没钱放弃去美国念书的机会。
这时候子安看见我,忙叫我说,小莫,站在门口发什么呆?
我回过神来,想起刚才听到他与养母说结婚事体,脸上突然红云染尽。我从小仰慕这个学习出色为人谦和的哥哥,所以当家里的生计因为养父突然去世而陷入困顿时,我决然放弃了学业,瞒着所有的人,应征去夜总会做公主,我知道,这是一个游离的职业,是冒险,但值得。

我去银行打折,这一年赚到的钱虽然不少,但是养母治病,已花去了许多,虽然还有不少节余,但远远不够子安去美国的费用,我想,我得再多做半年,白天的时间我已经报名去电大学习,假若有天子安知道真相尚不嫌弃我,接纳我与他一起生活,那时若我仍只得一张高中文凭,我会自己看不起自己。
因为天天在学校、医院、夜总会之间奔走,精神逐渐不济。这天,在杨驹的贵宾房内服务,十点多钟时,困倦得要命,频频切错歌,倒错酒,甚至将冰夹放进杨驹的酒杯里,杨驹这晚喝得不少,抓住我的手,脸几乎凑到我脸上,他邪恶地威胁我说,小心我投诉你,你的饭碗可是端在我手上的。
我甩开他的手,这些日子心里承受的压力瞬间爆发,我说,你这碗饭我不吃了还不行吗?
房间里所有的人都看着我们,杨驹笑得翻天覆地,酒气直喷到我脸上,他说,你不吃这碗饭,你拿什么奉养你卧病的养母?你不吃这碗饭,你的情哥哥拿什么留学美国?你以为你在这样的地方工作,不跟男人抛媚眼,不跟男人上床,你就清白了吗?
一直以来,我以为只要我少说话,少交朋友,便能将火包在纸里,没想到他竟把我的底细调查得这么清楚,我气极了,甩手出来,竟给了他一耳光,杨驹似早料到,凶悍地把我扛进房间附设的洗手间,衣服撕扯的声音犹如刀锋游走在黑暗里,我屏住呼吸,身体抖成一片落叶,我已经意识到自己干了一件愚蠢的事情,我当着他那么多朋友的面,打了这个骄傲的男人一巴掌,他这刻若不把我撕碎,如何消他心头之恨?
杨驹把我狠狠地掼在洗手台上,粗暴地咬我,脖子、耳朵、肩膀,我早吓坏,放弃抵抗,我知道他对我有那么一丝奇异的好感,仿佛猎人对自己驯养的猎物,但我一直相信,在该开枪的时候,他是不会迟疑的。
拍门声急促地响起,他的朋友在外面叫他的名字,杨驹似刹那间在梦中醒来,他放开我,淡淡地像没事一样,捋了捋我额上的头发,我知道那个地方有我一直掩藏的疤痕,忙推开他,他将我身上被他弄乱的衣物理了理,站在一步远的地方看了看我,对我说,你回去好好睡个觉吧。
我犹疑地盯着他,这个时候,我宁愿他干净清爽地打我一耳光,让我不必因亏欠了他似的而提心吊胆。

下课之后买了些水果直奔医院而去,看见养母安详的睡姿,我突然觉得心里安定了许多,养母醒过来,看见我,对我说,小莫,我正要打电话找你。
有事?我的眉头立时蹙了起来。
是的,养母表情颇严肃,要告诉你一件事情。
我的头突然开始嗡嗡作响,养母沉吟片刻,刚才你叔叔来找过我。
嗯?我没有回过神来。
就是你生父的弟弟,他说他受他父亲也就是你爷爷之托,特意从比利时赶回来,如果你真是你生父的女儿,你将从你尚未谋面的比利时爷爷那里继承一笔遗产,现在的科技比以前高明,只要验一验,便知道真假。
我突然昏蒙起来,明白突然的祸喜,都是需要承受力的。
养母牵着我的手,轻轻拍抚,小莫,答应我一件事情。
我疑惑地看着她。
这件事情,千万不要告诉子安。

耳光事件之后,已经一个星期不见杨驹在夜总会露面,这件事情早在夜总会里沸沸扬扬传开,因杨驹是夜总会常客,更替夜总会织出庞大客源,他不来,他的那些朋戚便都不来,一下子,夜总会似冷清了不少,老板知道这事,亲自面见我,勒令我向杨驹道歉,无论用什么办法,都要让杨驹重回夜总会,否则我只能卷铺盖走人。子安的学费一天没着落,我便一天不敢失掉这工作。
我硬着头皮去找杨驹,杨驹的家在本市著名的富人区内,离杨驹家越近,我心里的鼓点越急促,这条路曾那么的熟悉,当年路边的小香樟树如今已经长得浓萌蔽日,路边的那些独幢别墅,并未因为岁月洗礼而显衰颓,反而愈发高贵起来。
我停在那幢老宅前,几乎以为这只是一场梦,但我活生生地站在这里,咬一咬自己的舌头,有活生生的痛觉,大门已经换了,以前是镂花的镀铜大门,现在是密密实实可以电动开合的防盗门,花园里的情形,不能再窥见,如果我记得没错,里面应当有个美丽的大花园。我有一种错觉,只要一按门铃,马上就会有一个穿着吊带短裤的男孩从门后跳出来,冲着我喊,小要饭的,小要饭的。
我甩一甩头,知道这是幻觉。
我的生父姓杨,随养父母姓前,我一直叫杨小莫。杨驹的出现看来并非无缘无故,他一早就知道我是谁。爷爷要制定遗嘱,我的出现势必将影响他和他养母的利益,所以,他们在监视我,查摸我的底细。我心里突然生生地打了一个冷颤,在夜总会做公主的情形,杨驹是再清楚不过的,大富之家,大约都把这种事情当做家丑,更不希望流传于市井吧。
我破例向夜总会请了一天假,回到家,用钥匙开门,当看见门缝下塞着一个白色信封时,几乎虚脱,我把信展开,工整的打印字体,内容果不其然:安妮小姐,如果不想我把这些照片散布出去,请速汇十万到我账户。
有照片从信封中跌落出来,竟是被客人纠缠得脱不开身的我,穿着短小窄身的公主制服,在夜总会包房昏暗的灯光下,无论怎样高洁出尘的挣扎,都能打上暧昧的符号。看着照片,我心里反而静定起来,最坏的结局已经呈现,不过如此,不过如此。

虚浮了一天的心终于定了下来,和衣倒在床上,不一会儿便睡了过去。半夜的时候,突然接到经理打来的电话,她让我赶紧回夜总会,我看了看表,十点钟,心里明白,肯定是杨驹来了。
我换了制服进房服务,包房里热闹非凡,但我有直觉,杨驹不在这房内。我竟有些失落,从房间里走出来,突然有人从身后掩住我的嘴,将我拖进走廊尽头的消防通道内,消防通道漆黑一片,只有应急灯发出绿幽幽的冷光,我的嘴被人放开,我惊惧地大口喘息,那人就在我身边,身体抵着我的身体,滚烫。
我从空气微粒中嗅到这个人的气味,当我知道这个人是谁时,内心深处的恐怖竟突然被压倒,我的眼睛慢慢适应了这黑暗,慢慢看见他的脸,他的轮廓,我仰脸看他的样子大约引诱了他,当他俯下身来亲吻我的嘴唇时,我喉间竟发出轻轻的呜咽。时光又倒回到十几年前,他捧着我的脸,看见我自额头上流下的鲜血,吓得不知所措的脸上突然现出柔软的表情。
我知道,他绝不是那个写匿名信的人。
他的吻轻轻地缀在我脸上,轻轻地说,第一眼看见你时,我便认出了你,你还和小时候一样倔强。
他突转话锋,说,我妈一直想见你。
我说,她想见哪个我?何小莫?抑或是杨小莫?
他思索了一下,答,或者,她两个都想见。
那个女人还是那么光鲜整齐,只是她的下半身已经瘫痪,当她被人用轮椅推出来的时候,我曾经对她浓烈的恨,顷刻间消释于无形。或许她已经全然不记得这世上曾有过一个叫杨小莫的小女孩。她欣喜地递给我一个檀木盒子,打开来,竟是一条翡翠项链,这是很贵重的礼物,我正要推拒,她捉住我的手和蔼地说,这是杨驹第一次带女孩子回来。
我蹲在她身前,她替我戴好项链,突然叹了一口气说,我真希望自己有这样一个小女儿。小莫,你长得很像一个人。
我和杨驹对望了一眼。
她释然地笑了起来,说,或者你来,就是为了成全我对她的赎罪。

丰盛欢宴之后是一场接着一场的别离,刚刚送走比利时的叔叔,又要送子安去美国。
子安临上机前拥抱我,他说,小莫,我总以为有一天,你会嫁给我,但现在我已经没有机会。
我看着他走进登机口,挥手对他说,子安,如果那十万块钱不够用,请一定要告诉我。
他在人群中愣住,泪水突然涌出,半晌,他才用力对我挥手,大声说,小莫,你会幸福的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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